九游娛樂NineGame:排出原汁原味的京味兒戲不能丟了土腥味兒
楊立新像一壇陳了五十載的醇釀,外表透著質樸勁兒,內里卻沉淀出綿柔,這是北京人藝老戲骨才有的功夫——市井煙火與翰墨書香在歲月里勾兌得恰到好處。
楊立新說話時常帶笑意,舉手投足間流淌的幽默總能引發聽者會心一笑,但談及藝術時又眼中有光、始終謙遜,這種扎根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表演智慧,讓他既能演繹普通人的柴米油鹽,又能駕馭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,在雅俗共賞中成就了獨特的觀眾緣。
今年是楊立新進北京人藝50年,5月10日,作為北京人藝2025年“人藝之友日”活動之一,“我——不知道怎么說,著名演員楊立新的見面分享活動”舉行。雖然楊立新笑言他“不知道怎么說”,但與現場觀眾聊起來卻是妙語連珠金句頻出,他的幽默順著歲月的紋路自然綻開,不胳肢人,反透出暖意。一個人將偌大的首都劇場撐得能量滿滿,拉足氛圍。
北京青年報“青睞”的二十位會員,在又一次的“拼手速大賽”中獲勝而來到現場。活動結束后,他們紛紛感慨自己的幸運,直言“楊老師講得太好了,這場活動很有意義,真是收獲滿滿”。
1975年,不滿18歲的楊立新踏進北京人藝大門,“如同學徒一般”,兩年后,他領到工作證,正式成為北京人藝的一員,從青澀懵懂到逐漸上臺演戲,一路摸爬滾打,不斷成長。今年,是他進入北京人藝的第50個年頭。一開場,他即用“五個一”來概括自己的人生:“一個媽,一個媳婦兒,一個兒子,在一個單位,干了一件事。”
在觀眾心中,北京人藝是品質與匠心的象征,《茶館》《雷雨》《天下第一樓》等經典劇目,不僅在中國話劇史上占據殿堂級地位,更超越舞臺,成為時代精神的縮影與中國話劇美學的標桿,許多觀眾將踏入首都劇場視為一場“文化朝圣”。
作為北京人藝的一員,楊立新深感自豪。他表示,北京人藝從建院伊始便立足北京,寫北京、演北京、表現北京。盡管話劇發源于國外,但人藝始終致力于講好中國故事,“這條道路走對了,所以人藝才擁有眾多保留劇目,積累了豐厚的家底。”然而,與這份驕傲相伴的,是巨大的壓力。他感慨,如今想排出原汁原味的京味兒戲愈發困難,“因為距離老北京的時代越來越遙遠。”
時代飛速發展,現代城市的變遷,讓年輕主創難以真實體會到老北京人的生活狀態與環境。但觀眾滿心期待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,能看到原汁原味的老北京風情與韻味。他們希望大幕拉開的瞬間,眼前呈現的便是那個年代真實可感的人物、語言、關系與矛盾,完全浸潤在那個時代的氛圍中。楊立新深知觀眾的期待,也因而理解劇院領導和年輕演員所面臨的難題。
他回憶說在排練《小井胡同》時,劇本中的故事對他而言皆是熟悉的身邊事。他的父親和叔叔都多多少少經歷過劇中類似的情節,他自己也曾親歷過冬天水管凍裂、跑房管所的生活,因此演起來毫不費力。然而,對于當下的演員來說,那段歷史已成為過去,他們只能通過資料去捕捉那個時代的感覺,想要還原出過去的味道,實屬不易。
盡管如此,但楊立新認為,這絕不是做不好的理由。1958年老演員們排《茶館》,和1898年戊戌變法時期的清朝也有距離,可是他們依舊演出了那個時代,還演得如此傳神。“所以,我們還是希望,北京人藝能把自己的風格保留下來。倘若有一天,失去了這點兒‘土腥味兒’,可能也就不再是大家所期待的北京人藝了。”因此,在楊立新看來,盡管有難度,但無論是《茶館》《雷雨》《天下第一樓》,還是《窩頭會館》,這些劇目不僅要常演不衰,更要精益求精。
此外,楊立新還特別強調,北京人藝并非只局限于演繹老北京,演京味兒劇,其在外國戲的演繹上同樣表現卓越,其中最著名的當屬1988年首演的《嘩變》。“我們在創作上實現了一次大膽的突破,演員們并未化外國妝,沒有粘大鼻子、畫藍九游娛樂NineGame眼睛、戴黃發套。我只是每日洗洗臉,梳梳頭發,噴點發蠟便上臺了。無論是講述中國故事還是外國故事,它們本質上都是故事。不管是中國故事中的矛盾關系,還是外國故事里的沖突糾葛,歸根結底都是矛盾關系。只要把人物刻畫好了,把故事講述清楚,觀眾自然能夠接受。”
盡管已演了50年,楊立新仍感慨“話劇這行太難了”,“因為演員上臺后沒抓手,沒人幫襯你,話劇就是把你孤零零扔在臺上,全靠自己控制。控制不住演砸了,臺下一千多雙眼睛直直盯著你,瞬間就信心全無。被否決一次,兩次,幾次下來,真能把人嚇得從此沒膽量上臺。所以人藝有句話說‘畢業就挑大梁,那是災難’。”
在“戲比天大”的北京人藝,新人進團先跑龍套,被楊立新他們視為演員成長的必經之路。“臺上中線北邊第三位,就是我的位置,站一個月、兩個月、半年,漸漸不怯場了。等到一年兩年過去,膽子大了,就能開始琢磨點門道,爭取把自己那點兒小戲演得有點意思。雖然是小戲,但‘麻雀雖小五臟俱全’。”
僅天天站著當背景板是遠遠不夠的,楊立新跟著劇院老前輩們排練,向他們學習,一點點摸索規律:怎么抓住人物?怎么演?就這樣苦練基本功,他終于能夠穩穩地掌控大段戲份。1985年公演的《小井胡同》,更讓楊立新有如魚得水之感。“演自己熟悉的角色最踏實,膽子也越練越大。后來就懂得怎么找人物感覺,讓人物路徑慢慢往心里頭靠。”
楊立新認為,演員應具備三種能力:“第一是對文字的理解力,演員應對文字特別敏感。第二是想象力,這取決于演員生活的閱歷、接觸的環境、讀過的書和觀察力等。第三是表現力。”
當演員還需掌握諸多技巧,其中讀懂劇本的技巧,楊立新認為尤為重要。比如《雷雨》中有一場繁漪下樓與四鳳的對話。四鳳知曉母親將至,擔憂自己與大少爺的事被發現,內心慌張;而繁漪明知四鳳與大少爺的隱情,卻又不便明說,心中有火難以發泄。在此情形下,二人碰面。楊立新說:“這場戲若排得好,必定非常精彩。一人居高,一人臨下;一人主動,一人被動;一人穩操勝券,一人慌張應對。二人的語言風格、節奏、氣息皆不相同。若演員只是念對臺詞,雖無大錯,但若能把握并表現出二人的情緒,那才最好看。”
楊立新感慨舞臺魅力之神奇:“坐在首都劇場最后一排,不拿望遠鏡根本看不清演員的表情,但若演員演得不好,觀眾就能感受到演員內心的空洞。盡管看不清眼睛,卻能感知其內心。”
談及此,他不禁想起曾經被觀眾熱議的演員臺詞不清問題。在楊立新眼中,臺詞不清其實需要具體分析。有些演員臺詞清晰、嗓子好,但演出效果卻不盡如人意;而《茶館》里有這樣一場戲:小丁寶被王掌柜找來當招待,王掌柜的兒子抱怨父親出餿主意,此時躲在暗處的王掌柜斥責兒子在其背后說壞話。楊立新說:“這場戲里,觀眾其實不一定能聽清王掌柜的每一字。”說及此,他當場演繹了一番,而在說完臺詞之后,他又字正腔圓地重復一遍,雖清晰,卻干巴巴的,高下立現。楊立新解釋道:“這就是演員的經驗。他長期在舞臺上,與觀眾的呼吸融為一體,熟悉人物、舞臺,以及與觀眾的關系。此時無需把臺詞說太清楚,這場戲卻依然那么好看,讓觀眾看得過癮。”
說到這兒,楊立新又感慨藝術人才難得:“老話兒有三種說法,老天爺賞飯、祖師爺賞飯、媽媽生得好。比如戲曲演員,需有好嗓子、好形象、好功夫,這三樣能集于一身,已經很難,還要再加上上臺有人緣、會演戲,所以優秀的藝術人才實在太難了。”
而除了天賦,好演員也離不開后天的刻苦和努力。楊立新曾為電影《霸王別姬》中的張國榮配音,但這件事卻鮮為人知,楊立新作為“幕后英雄”也是非常低調。在現場他聊起配音這事,也是說為“那部電影”配音。為了配好角色,楊立新說自己在家看了錄像,把對手演員張豐毅的臺詞也全都記住了,所以在配音時兩人的對話全都印在腦子里了,“鏡頭切到那個人的時候,你也能想象出他的語調,自然地調節你的音量、語速。”
經典劇目的傳承自然離不開優秀演員,楊立新笑著說江山代有才人出,大家要習慣年輕演員,看到他們的潛質。
雖然楊立新現在已是功成名就的“老戲骨”,但他坦承自己也是從年輕人一步步成長起來的。復排《茶館》時,他曾開玩笑說自己不敢演,要等到看過老一輩演員演的《茶館》的觀眾都不再進劇院了,才敢接。
在重排《駱駝祥子》時,楊立新飾演老馬,當時他剛過30歲。他對于是之說自己不行,一個年輕人怎敢接于是之的棒,怕自己演不好老馬。“于先生當時在舞臺上演了四十年,比我的年紀都大,真應了那句話,他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,他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。”但在這份膽怯之后還藏著勇氣,楊立新說他們當時30多歲的人,要接過前輩們60歲時演的最輝煌的戲,這是一場硬仗,也是擔當和挑戰。
沒見過洋車,更沒拉過洋車的楊立新,如何演好老馬?他的辦法是把自己融入角色所處的那個年代,理解角色,拉近與角色的距離,先知道演什么,再想怎么演。
同樣,在重排《小井胡同》時,楊立新對年輕演員也用了這樣的方法。以前北京人藝的演員大多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,現在的孩子都是大學畢業生,來自五湖四海,說好北京話都不容易。甚至就連年輕的北京人,對老北京也沒什么印象。這樣的情況下,要排一部“京味兒”話劇,就成了難點。在楊立新看來,演戲是感性的事。“有些演員對前門樓子四九城都沒有概念,光靠在臺上搭個景兒很難找到感覺。你臺上演的人沒有感受,臺下觀眾又怎么能感受到?”
于是,楊立新先帶著年輕人逛北京胡同,看過去的資料,還請專家來給演員們講課。 “如果你對那個時代一點也不了解,在舞臺上是無法塑造人物的。現在有了網絡,我們獲取信息更便捷了,把這些資訊整理消化好,心里有了,上臺就有了。”
楊立新的另一個經驗是不要復制以前的表演。他認為,演話劇如果是模仿前輩的表演,那就是死路一條。讀懂劇本,按著作者筆下的人物去創作,才能夠把這個角色演好。照著別人的表演,肯定砸。“所以我告訴年輕演員,咱們現在要排這個劇目,就不要看原來的表演了,咱們從頭做功課。”
楊立新非常重視劇本,他表示,小說是寫給一般讀者看的,而劇本是寫給演員和導演這些特殊讀者的。“一般的劇本,越是寫得好的,舞臺提示越少。好的舞臺語言是極具特殊性的。你讀劇本時,能讀出人物的性格、關系,行為,動機。你會從文字中讀出很多東西,讀出很多戲,慢慢地你把自身拿掉,在排練過程當中,逐漸向你要演的人物靠攏。”
說起劇本,就不得不提《茶館》,楊立新說《茶館》是老舍、焦菊隱他們這些文學家、藝術家一起,一磚一瓦地建成,將其推向輝煌的高度。“那時候他們就在人藝的會議室開會,集思廣益。”
楊立新透露,《茶館》除了有公開發行的文學本,還有劇院內部印刷的演出本。楊立新稱贊執導《茶館》的焦菊隱先生是“大才”,“他讓如此具體的人物對話演化、生發出那么大的環境”。也因此,有人曾提議,讓《茶館》以劇本朗讀的形式與觀眾見面,楊立新對此不太認同,他認為《茶館》如同時代的橫截面,各色人物來來去去,如果演員都穿著差不多的衣服,突然有個人上來喊兩句詞就下去,不僅立不住角色,也容易把觀眾看得一頭霧水。“只有把人物吃透了,把故事背景、創作背景都弄清楚,才能抓住《茶館》這個戲。”
聊著聊著,楊立新聊到了關于《雷雨》的笑場,楊立新認為《雷雨》雖然是悲劇,但里面的確也有一些輕松的地方,“悲劇里也可以有喜劇人物,悲劇里也可能有喜劇段子。這么大的舞臺,這么長時間的緊張節奏,觀眾需要透一透氣,也需要在緊張或悲劇氛圍中,稍微輕松一點。沒有黑就沒有白,沒有輕九游娛樂NineGame松就沒有緊張。話劇里的起承轉合很有意思,我覺得好的劇院能夠演各式各樣的戲,包括悲劇當中有正劇,正劇當中有喜劇。”
進北京人藝50年,楊立新對舞臺充滿敬畏之心,“劇場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,大家兩三個月緊張工作、排練出來,就有可能把劇場攪動得熱血沸騰。”
作為話劇演員,楊立新說在臺上會有一種榮譽感,“人家說你們演話劇不掙錢,這跟掙錢是兩回事,你在舞臺上面對的是現場觀眾,他們看得過癮,你演得有勁,你覺得值,底下觀眾覺得票錢花得值,上下都值的事兒,可太難了。所以演一出好戲,對觀眾來說無比美好,對演員而言也是美好的愿望,是掙錢所無法替代的。”
北京人藝的排練廳里有過不少標語,比如“戲比天大”“建設一流的學者型劇院”“繼承光榮傳統,爭取更大光榮”等等,但楊立新最喜歡的,是 “為豐富世界戲劇藝術寶庫而努力奮斗”。“那個時代喜歡說努力奮斗這個詞,我覺得特別有志氣,特別有底氣,就是說我們的作品拿出來應該是世界級的,我們也能做出世界級的作品。”
話鋒一轉,楊立新笑著說:“所以,在座的摯友們、至親們,人藝的建設是我們共同的事業,是吧?發揮你們的聰明才智,大家一起努力。該批評的批評,該添磚加瓦的就添磚加瓦。如果你有好劇本,歡迎拿來。”(張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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